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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記得我少年時生活過的園子,記得滿園含露的花朵,記得那條開滿白菊花的小路,那些馨香的時光。
那是一個鄉鎮醫院,四周有紅瓦黃牆的高大房屋,中間是五色卵石分割成的四個花園,矮冬青圍成的籬笆,四季呈開滿繽紛花兒,春去秋來,風暖霜白,滿園的幽香,一直不曾從記憶中退去。
我在四座不同朝向的房子裏都住過,那時的日子安閒靜好,時光淡泊。西面的花園,有口古井,井邊長著一棵高大的廣玉蘭,每至春天,灼灼耀眼的大白花朵綴滿枝頭,映在井裏搖搖晃動,拎上一小鐵桶的井水,攪碎了花的影子,溢出滿手的冰涼。我也曾坐在灑滿月色的樹下,看毛桃樹剛結的青桃,聽薔薇花在風裏竦竦地響,井中似有滴噠潭音,那個時候,我在想我的故鄉,我的童年,直到哥哥姐姐喚我回去。
夏天無花果結實的時候,北面園子是我常去的地方。提著裙角從灌木叢裏跨過,無花果暗紅的果子藏在葉間,早晨的露珠還凝在上面。我摘了滿滿一兜,送給街西鐵匠的女兒,那個黝黑皮膚眼睛大大的女孩子,看到我,她便會從鐵匠鋪飛奔出來,接過無花果,眼中露出驚喜的目光。她會用花手帕小心包好,等晚上綜合廠放電影時慢慢品。
我在摘無花果時,常會停在園中,打量北面的這排房屋,明淨的玻璃在午後亮閃著,雪白的牆,高闊的走廊灑滿陽光,偶有病號家屬走過,也是輕輕的,我會摘一把金黃萱草花遞給他們,看他們慈祥地笑——對於園子裏的花草,他們是拘謹的。我還會等李阿姨從廊下經過,她的家就在這排房子的轉角處,她拉著我,我們一起采幾枝百合,插到她家細瓷青花瓶裏。李阿姨是上海人,一個優雅美麗的護士,她家的圓玻璃桌上鋪著白色提花臺布,水晶果盤裏有各色水果,水果的馥香和百合的淡香融在室內。穿著連衣裙的李阿姨,坐在窗前向我微笑,邊遞水果給我邊輕哼著歌,然後手中的鉤針靈活地鉤著花邊,清涼的風透過淡雅格子窗簾吹過來,我托腮凝望,此時的李阿姨真像是畫中人。於是我暇想,關於上海,李阿姨成長的地方,她給我們捎漂亮衣裙的地方,那裏有外灘和黃浦江的地方,該是個怎樣美麗繁華的大都會呢?
東面的園子,它的東北角落有一座月亮門,幾竿紫竹植在門後,常年不凋顏色,從這裏出去,可以看得見鄉野的平屋和稻田,我常於冬日午後穿過這裏,順手捋一把竹葉,跑到不遠的田埂上曬太陽,看灰色的天空底下,已收穫過只剩稻茬的空稻田。或者看天上的浮雲,慢慢飄向遠方,它們可否經過我故鄉的天空,我親愛的爺爺奶奶,此時定坐在灑滿陽光的小院裏,是否也像我想念他們一樣想念我?
冬雪覆下來的時候,這個園子裏最醒目的,便是斜枝伸展的紅梅了,它在白雪裏不管不顧地開得燦爛而恣意,紅的濃豔,白的潔淨,色調對比得毫不含糊,梅香深濃得在靜夜最為明顯。那個時候,我們兄妹幾個常在明亮的燈光下,圍桌說故事吃閑食,等待不久將至的舊曆新年。若是春雪初融,迎春花或猩紅的海棠剛露三兩枝的時候,便有油田的外鄉青年男女來此照相,圍了杏黃紗巾的女子站在花叢中,臉上搽了淡淡胭脂,笑意盈盈地扶著花樹,又一個料峭凜冽的天氣,便有了溫暖的定格。
陽光晴好的日子,醫院前面的小樹林裏,聚了一幫人聽大鼓書,說書的人把鼓敲得叮咚響,樹林左側的小河邊,柳絲長長地在風裏拂來拂去,柳葉的青澀味在空氣裏彌漫著。街頭染衣服的,支起一口裝滿藍靛的大鍋,嫋嫋熱氣一直飄過來,混著剛出爐燒餅的香味,有種讓人易於滿足的氣息。
我們住在東面那排房子時,是在晴和高爽的秋天。印像中總有著蔚藍的天,暖柔的風,每天的日子,永遠過不完似的,漫長而平緩。門前的南園子裏楓樹紅得如火,碗大的菊花黃得似金緞,綠葉的桂樹難見桂花,卻鬱香襲人。這排朝西的房子,在傍晚時,太陽光總很熱烈地停留在室內,此時我常翻看一本張恨水的《北雁南飛》,一遍遍地品,窗玻璃上的陽光跳動著,照耀著我,也照著膝上的書。窗臺上一盆從夏天就瘋開的茉莉花,在秋的光影裏散著它小朵小朵的清香,它好像不分季節,也沒有什麼憂傷。
太陽落山的時間很遲,我們便在廊下放好小方桌吃晚飯,這時常有抬著擔架過來的農村急診病號,多是吵架想不開而喝農藥的,於是父母忙乎去了。我們照舊吃我們的晚飯,並不時瞧一眼隔不遠的廊下,醫生們忙著就地搶救,聽到一陣呼呼啦啦灌腸聲音。再過一會兒,聽動靜,若人們手忙腳亂地都走了,那就是病人搶救過來抬到病房去了,若突然響起一聲尖利呺啕,花園水泥路上有人在哭著滾著,無疑,親人已魂歸西天。漸漸地,一切聲音在暮色裏歸於沉寂,我捧著碗中沒吃完的飯,打量那裏,似有無限迷茫憂傷,縈繞心頭。
西風漸涼,門前的一條小徑,開滿白色小菊,野香濃烈。父親從這裏到院辦公室,母親到西藥房,我們上學,都不必從園子中央的路經過,久之這裏便成了抄近的小道。我星夜放晚自習回來,月影簌簌零落,可聞到月下白菊含著藥香的清野氣息。半夜睡在床上,聽病號家屬敲門,母親急忙起來趕往藥房,腳步聲在小路上迴響,我在想,露水瀼瀼裏,小野菊的葉子經霜該又黃了,明天的小白菊還是那樣鮮茂嗎?
這條小路,也有爺爺奶奶踏過的足跡,他們從故鄉來時,我驚喜若狂,他們歸去時,我常常地,噙著滿眼的淚,躲在紗窗後面,看他們的背影在秋風中,在開滿小白菊的路上漸行漸遠。他們走後,我常在這條小路上,一遍遍地踱著他們來時的腳印,菊香中好像聞得到他們的氣息——那是故鄉和童年的味道。
所有的花兒都從記憶中淡出,而這條開滿白菊的小路,卻點綴了我記憶的天空。
近年我曾幾次去那裏尋舊時的足跡,一切都已改變,滿園花草已不知去向,野白菊小路早消了蹤跡,醫院門前的柳絲小河也無影,只有父親曾書寫的幾個銅字還在夕陽下默默發光。父母把他們最美好的歲月留在了那裏,還有我那散發清芬的青少年時光,都如一縷輕煙消散於渺茫天際。
我們的往昔,你遁向了哪里?何處可覓你的蹤影?
往日不再,父母已老,那些光陰已風乾成幽香花瓣,悄藏在一個角落。但仍鮮活得可隨時嗅到它的清香,滿園花朵依舊盛開,時光深處的人們仍在微笑,蜂憩蝶舞,歲月靜好,野白菊小徑又有親人走過的腳步聲。我知道,這一切不在別處,它就在我的心裏。

2007-9-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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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zhuluqingh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