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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一個喜歡戲劇的人,對於揚劇,我也例舉不出它的詳細優點,對今天的我來說,它遠沒有歌曲在心裏的地位高,可是,沒來由地,只是覺得它的親切、溫暖,像塵埃在午後老屋的陽光中飛舞,那種淡定熟悉的氣息,總時常從心海裏冒出來。
記憶深處的歲月裏,揚劇與電影,交替點綴在我的閒暇時光中。看電影的生動新鮮,看揚劇的閑漫懵懂,都會讓一個小孩子快樂而滿足。新電影不常有,可揚劇過段時間就會有不同的新戲出臺。我從沒有認真看完一場戲,總是擠到最近處,看舞臺上的人物長袖善舞,五彩光鮮的戲服亮著金絲銀線,小姐丫環的臉畫得有紅有白,頭上晃動著閃閃發光的珠釵。其實要的就是那份熱鬧與快活。
戲要開演了,先在劇場外吃上一碗素雞,不管那賣素雞的老太太眼睛瞪得多大,仍舊把辣椒放得多多的,再喝光小碗裏的醬湯,從容地放下碗。然後買上一小袋葵花子和幾片紫蘿蔔,在海報前停留一會兒,看看上面畫的公子佳人,美工師筆法精細,總羡慕著自已要是有那樣的水準多好。常常與同學們比著畫古代美人,筆尖一動,一會兒出現一個大眼小嘴羅裙飄帶的美女,翹著蘭花指,一隻金簪垂到耳際,頭髮的高髻上,按自已的想像,也不管小姐受了受不了頭上那樣的重量,堆滿了各種珠花。大家交換著看各自的古典美女圖,那樣的樂趣,要比看戲時多得多。
當紫紅色絨幕拉開,悠揚的唱腔響起時,公子佳人穿著華服緩緩出場,那背景通常是春天桃紅柳綠的河邊或五亭橋風景,揚琴胡琴叮咚響起,人物對白的方言,或人物插科打諢的俚語,會逗得全場大笑,遠比越劇要親切熟悉得多。我其實看戲也沒有多大的耐性,腳不時地在椅下晃來晃去,演到悲情時,就東張西望地看許多抹淚的老太太們。
父親調到近高郵湖的那個醫院時,我已快小學畢業了。醫院的對面是劇場,每晚鑼鼓鏘鏘地響,心裏癢癢地想去。我與姐姐們在一個睡房,又不能天天都跑去看戲,怕影響考初中。於是,央求著,看一會兒就回來。我通常並不進去看舞臺上的人物,而是在後臺的窗下,看準備上場或剛下場的演員。那窗臺太高,只有兩手緊緊抓住鐵窗櫺,腳踮在牆底的磚上,才能打量到裏面的一切。可是擠在這兒看的,早已有好幾個和我一樣的孩子,窗子並不是太寬,於是,窗臺前便輪流出現孩子的小腦袋,興奮地打量著進進出出的演員們。
那演公子的,穿著白底厚高鞋,行走自如地跑來跑去,有時扯著嗓子唱幾句,有時在演小姐的面前湊來湊去,讓人好奇的是他那寬大的袖口內,總能藏著摺扇之類的物件不掉下來。 而演老生的,本來就是一年輕人,拿起掛在牆上綁著鐵絲的鬍鬚,往耳邊一戴,立即一個老態龍鍾的白胡老頭出現了。演差人的剛下場,把寒光凜凜的大刀往窗下一撂,我伸手摸到它,原來竟是硬紙做的。我們最感興趣的,則是看演小姐的化妝了,她把臉塗得白白的,臉頰敷了淡淡的胭脂,用朱筆一點點描出櫻桃小口,那唇的紅色,如紅漆般鮮而豔,使她說話時更顯出牙齒的雪白,若喝茶,小嘴就如鳥嘴似地朝前尖著。她又用墨筆把眼角畫得向上長長吊起,黑黑的眼框便看到眼珠在亮亮地轉動。特別是往頭上插珠花時,纖長的手指掂起一枚碩大亮閃的孔雀簪來,我們幾個,張著嘴,驚呼一聲,忘了合攏,有的說,等長大了嫁人,就要戴那樣的頭花。
當抓窗櫺的手感到麻木時,通常也是母親或姐姐們叫我回去的時候了。躺在床上,一地的月光把窗外的樹影照進來,風把樹枝吹得沙沙響,劇場裏的戲唱得正熱鬧,清脆的唱腔和樹枝聲從風裏傳進耳中,我惦記著不知該唱到哪一場了,但也很快迷糊起來,婉轉的唱音卻一直在睡夢中響著。
隨著父親工作的調動,我們又到了另一醫院。住在我們隔壁的田阿姨,孩子和丈夫都在城裏,她獨自在鄉鎮醫院工作。田阿姨那時三十多歲的樣子,白果臉,長得細嫩清秀,愛唱揚劇,常下班後聽到她在房內唱戲文。而中藥房的厲醫生,他唱起老生來更是高亢洪亮,但兩人卻很少搭唱,田阿姨必等另一人來,她才會眼神明亮全身投入地唱。田阿姨讓我們叫他汪叔叔,是劇團專唱小生的演員。我常在田阿姨的房間裏見到他,是個瘦高英俊的男子,他到來時,田阿姨會神采飛揚面色含羞,兩人常一段段地唱,或者與厲醫生三人一起搭配唱,很是熱鬧。我一直以為汪叔叔是田阿姨的丈夫,後來私下裏才聽說,他是田阿姨青梅竹馬的戀人,因為家中不同意她嫁給戲子,兩人才無緣。我經常在房中聽到他倆唱各種內容的戲,有時聽見他們的對話都是“公子”、“小姐”,聲音拖得悠長,很是好聽。
我已讀初中,功課緊了,也很少去看戲,在學校上完自習已很晚才回來,偶爾靜下來,才想起,隔壁的田阿姨已好久沒唱戲了。去問媽媽,媽媽則答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。後來聽大姐說,田阿姨丈夫來過了,汪叔叔不會再來的了。
我再也沒聽到田阿姨唱過戲,直到我們全家離開那醫院。
不經意間,當港臺歌曲在生活中占主角時,我已經長大了。想回過頭來,真正細心關注揚劇,揚劇卻已離我漸遠,只能偶爾在鄉間人家辦喜事時才能聽到,也只是些揚劇小調,其場景遠沒有童年時那樣富麗恢宏了。
身邊的人們,也越來越少聽揚劇了,只有一些老人,還能坐在電視前品味當初的味道。當偶有揚劇演出時,我總是千方百計地去看,我不怕同齡人笑我落伍,我注意著,年輕觀眾實在是太少。
就比如,今天下午護國寺的廟會裏,我坐在草地上,擠在一群老人中間,津津有味地看揚劇,我不去注意戲文的內容,也不注意人物的服飾與唱詞,我只是慢慢感受著,感受那種氣息,感受當年那份滿足與快樂,還有那久遠熟悉的溫暖。我微笑著,聽身邊老人們給我講臺上的故事,戲演到傷情處,我也悄悄觀察她們,是不是在用手帕抹淚。
我也偶爾抬起頭,發覺這個四月的午後,天藍風輕,陽光真燦爛,還像多年前一樣,真好。
2007-4-24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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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zhuluqingh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