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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梅花同一夢

這個春天,與冬的交替不是太明顯,還未感受到雪花飄落,卻一下子迎來了桃紅柳綠,遠山吐翠,讓人欣喜得有些猝不及防。
早春的南京梅花山,空氣清洌,因是正月初,遊人不是太多。大部分的梅花卻已梅蕊初綻,漫山遍野,高高低低的梅樹,枝幹遒勁地立在春風裏,漫步其間,空氣中似湧動著一條無形暗香的河。
幼矮的梅樹,稀疏地排列著,卻也不失梅的本來風姿,乍一看,含苞待放的居多。那邊高大的梅樹呢,已形成梅林,梅花開得極為熱烈爛漫,頂端的枝椏互相伸展著,於是,各品種的梅,便開得融合在一起,互相搭配出不同顏色來,飄逸清幽,晶瑩淡雅,給人出其不意的驚喜。
從梅樹下走過,看每株梅枝上的文字介紹,有紅妝淡抹的“宮粉梅”、萼似翡翠的“綠萼梅”、花如堆雪的“玉蝶梅”、胭脂點珠的“朱砂梅”……微風吹來,會有些許花瓣落在衣上,拾起細看,單瓣的素潔簡雅,梅蕊伸出褐細的觸鬚,被粉白的瓣包圍著,多瓣的層疊纖麗,特別是深紅色的,不失錦繡之氣。而綠萼梅,白中透青,更為晶嫩盈綠。
站在還未返青的草地上,看三兩行人,拾階向上攀登明孝陵。兩邊的梅樹,一起合攏過來,或濃或淡的色彩如華蓋掩映,越往上看,人漸行漸小,只看到梅花為主調的印記,呈現在初春的陽光下,如一幅展開的明清卷軸畫。
梅的香氣,總是帶著冬日雪花的清寒,此季,百花凋零,是它獨舞的時候。與雪為伴,風遞幽香,孤寒素豔。喜歡它的人,常取梅瓣上的積雪煮茶,不失為一件雅事。或折梅思舊,冬季無所有的江南,把它聊作一枝春,寄去一縷清芬。
想起了唐代那兩眼冷澈燦霜如梅的梅妃;北宋清雋孤高的林和靖;民國哀戚幽怨的才女石評梅;還想起那眾多倚窗凝思,看寒梅著花憶故鄉的惆悵古人們……
徘徊在梅林裏,總是讓人沉靜凝神,思緒會如天上雲朵一樣飄得很遠,或如深潭裏幽深的靜水。也許是梅的冷豔,它的含芬沁香,讓心境頓時凜然不再浮躁。
我是個愛閑想的人,常常思緒漫無邊際。小時候對梅並不是太熟悉,因為平常人家的庭院裏,並沒有如此眾多品種的梅花,只有淡黃的臘梅點綴冬天的日子。少年時看電影《梅花巾》,片中戴白圍巾的青年畫家與藍花頭帕的繡花女,奔跑在蘇州香雪海的梅林裏,笑語朗朗,身旁白色的落梅飄啊飄,這種浪漫印象一直留在記憶裏。後來讀《紅樓夢》,一遍遍回味眾芳踏雪尋梅聯詩,真想感知一下那場景是什麼滋味。看張恨水的《北雁南飛》,李小秋在渡口初遇姚春華,她梳著濃劉海,後面垂一截紅絨繩穗子的長辮,扛著一枝紅梅,走遠了仍三番兩次地對他回眸。這個梅花少女的特定描寫,在那青春朦朧的歲月,讓我對張恨水的這本小說猶為喜歡。
高中時春遊,常去明孝陵看梅,至於梅花山開發成闊大的梅林,卻是近幾年的事。於是當梅花開到極盛時,人們便滿城傾出,扶老攜幼,爭相觀賞梅的絕勝景致,當然我也在其中。
常常這時,我總是會貪婪地想,要是這偌大的梅林裏,人群盡去,獨我一人漫步,那該是怎樣的意境呢?
有無數株梅花作伴,我不要與它相依相傍的白雪,我只要月光。
因了杜小山說過的:“尋常一樣窗前月,才有梅花便不同。”有明月飾窗,梅花相陪,心內該是何等的溫潤?也可沐著薑夔詞中的舊時月色,慢慢靜坐到東方既白。我不會梅邊吹笛,我彈心愛的古箏,案幾焚香,素手撫琴,讓《梅花三弄》的音律披灑開來,醉倒滿山梅花,讓它們乘著月光紛紛飄落,覆滿我的發絲,我的衣裳。
或者,允許時光倒流,學那上官婉兒,額上貼個嬌柔嫵媚的梅花妝,在清新柔和的春風中美麗著。
暇想只能是暇想,只有漫山梅花依舊,月色依舊,青蔥歲月,永遠不再。

人與桃花隔不遠

我是在春日午後三點多,來到一個鄉村桃園的。
當一個人置身於靜無一人的美景裏時,常常疑是夢中幻覺,我當時就是這樣的感受。
曠寂的桃園裏,桃花全部燦然地開著,豐豔鮮麗,粉潔瑩透,春日午後的陽光已燠熱,曬得桃花越發香幽嬌媚。暖風裏醉然地飄著花香,並有褐色枝幹上,新綠初萌,細葉凝碧,頂著一球球豔紅桃花,迎風招搖。樹下的嫩草柔綠細軟,間或有被風吹落的花瓣落在草上,讓人不忍踩踏,就讓它們在春光中做個嬌美的夢吧。
在桃叢中望遠方,田間小徑蜿蜒在一片金黃和翠綠之間,農舍棲息在粉色雲霞裏。空曠的原野上沒有一個人,只有這滿園的桃花,樹染胭脂,枝掛紅霞,它們不管不顧,肆意豪放地開著。獨享春深似海的景色,此時的我,應是天地間最奢華的人。
桃林邊有一條清淺的河,桃花在水草偃伏的岸邊佇立,影落清波,微微蕩漾,司空圖在《詩品》中曰:“采采流水,蓬蓬遠春。碧桃滿樹,風日水濱”。想必他也是踏青賞花之時,才覓得這樣的佳句。此季,勝日尋芳,好風相從,把自已放飛于自然,莫如我這樣的,有著淡泊心境的人了。
自古以桃花喻美人,它的豔麗丰韻,像極了女子姣好面容。詩經中的《桃夭》,是那新嫁娘的美豔秀顏。桃花夫人息媯,有著面若桃花的嬌美丰姿,卻桃花含雨,不共楚王言。瀟湘館裏手扛花鋤的顰兒,悲泣紅消香斷,傷心地為桃花收埋豔骨。觀姹紫嫣紅開遍,碧桃花下歎流年,是以悲春。
女子因桃花而嬌美,桃花因女子而倆倆相惜,可謂卿須憐我我憐卿。世間因有了她們,才更為生動鮮豔。想那多情才女魚玄機,用曲江清水製成桃花箋,纖手撫筆,枕上垂淚花間斷腸,她把滿腔的悲憫,訴與桃花紙箋。
但我不能苟同的是,人常雲:“輕薄桃花逐水流”,試問,梨花、杏花落於水面,就能安定自若,不隨流水飄遠?因桃花總與女子密切相聯,我認為是古代輕言女子的一種歧見。
桃花在古代男人們的眼裏,也同樣凝著悵惘情結。且不說崔護心中,那株永遠盛開在城南的桃花。阮劉二人,忘不了天臺山桃林裏消魂的麗姝仙子。玄都觀裏萬千碧樹,靜等前度劉郎重又歸來。陸游悵立沈園,看桃花飄落于閑池,伊人卻永遠不再。候方域碎心於紈扇上朵朵血色桃花,低徘不已……
因而,桃花在男女之間,往往締結著前世的一段緣,是愛情花朵中,最哀傷最淒美的綻放。為情神傷,為愛而心碎,千頃紅雨灑落,銘心刻骨,最終如飄渺雲煙,握不住淒迷的一段情緣。“那年春,我與桃花錯一門”,我聽到那女子的幽怨歎息。
對張愛玲的文字不是太鍾情,唯獨一篇名為《愛》的小文,頗讓人回味。寫春天傍晚,穿月白衫扶桃樹的少女,在後門口遇到那個年輕人,互相只輕輕說了句:“噢,你也在這裏嗎?”便從此山高水遠地分開了。少女後來被拐賣異鄉,一生流離巔沛。她年老時,仍時時想起那個春天傍晚,後門口桃樹下的他,以及說過的那句話。他們,在時間的荒野裏,便永遠擦肩而過,終不能回答誰是誰的誰,唯留有一樹桃花,依舊笑對春風……
桃花本是自然界中一植物,花開花落,冬去春來,它應季開放,和村野裏別的樹沒有不同,可人們偏偏賦予它最初絕美的宿命,或冠以纏綿暖昧的字眼,花本無錯,人卻有心,群芳譜裏,桃花若會說話,不知作何感想。
一直認為,明代那位與眾不同的才子,他與桃花的豪爽相處,愜意相伴,使生命更為坦蕩真實。他在桃花塢裏逍遙自在,摘花換酒。酒醒了,於花前小坐 ,酒醉後,桃樹下正好眠,他就是“桃花庵裏桃花仙”的唐寅。這位江南才子倜儻風流,儒雅不羈,洞穿世事,名利視如塵土。一樹桃花一壺清酒,吟詩作畫,臨風賞月,無花無酒鋤作田,是何等的灑脫飄逸。
桃花與別花相比,少了孤高淡冷,多了親和隨意。它大俗大雅,隨和地長在茅舍竹籬邊。果實成熟時,農人常用來裹腹,享受大自然饋贈的甜蜜甘芳。三月桃花雨,點滴美如酒,醉了天地與溪柳,桃花汛起,水漲魚肥,是農人眼中春天的希望。
桃花春水生,鶯啼翠穀間,常見漁舟子行進碧波中,從桃林深處緩出。桃花作伴,天落微雨,青笠綠蓑,放歌水雲間,看桃花潭水盈盈,洞在清溪何處,也是陶公眼裏的靜幽桃源。
我們總在尋覓夢中的桃源,時常埋怨人生的蕭瑟,其實,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處風景,像這春日燦爛桃花,它永遠靜靜地盛開著,在我們內心最柔和,最澄明的角落。

和蘭花在一起

四月的黃昏,我和女兒一起,穿過開滿杏花的小巷,去博物館看蘭花展。
夕陽的影子灑在青石板的路上,只聽到我們噠噠的腳步聲,及興奮的笑語,想像著,面對眾多纖秀清芬的蘭花,該是如何的欣喜。
剛登上白石欄杆的階梯,蘭的幽香,越過長廊撲面襲來,直招引著我們向芝蘭之室而去。
展覽廳內,上千盆蘭花依次排列,春蘭的醇香、蕙蘭的濃香、建蘭的幽香、寒蘭的檀香、墨蘭的清香……眾多品種的蘭花,似各路麗質佳人,一起聚到這裏,古雅精緻的花盆內,它們碧葉纖伸,鵝黃淡紫的細巧花朵點綴其間,或高飄冷豔,或清幽淨遠,各種奇香縈繞,襯著牆上的山水字畫,確是一個賞蘭雅境。
可我心內,不知為何,卻隱含著憂傷,總覺得這裏,不屬於它們,它們應有一個更好所在。
蘭的家,本就在清泉潺潺的山澗邊,綠林搖曳的深谷裏。它沐著夜露朝陽,與清風明月相依,聽風聲鳥鳴,流水叮咚,在西風寒露的深林下,綻放它的清遠幽香,獨自對著星辰和雲彩微笑。
遠古時的人們,常讓蘭花伴自已歡欣的心情。如《詩經•鄭風》中所描述:“溱與洧,方渙渙兮,士與女,方秉蕑兮”,蕑就是蘭花。在春天的洧水邊,碧波粼粼,柳舞清風,乘著小船,姑娘小夥手執蘭花,唱著動聽的情歌,互訴濃濃愛意。想那浪漫場景裏,姑娘粉面含羞,眉眼盈盈,在小夥的眼中,就是一朵含苞清幽的蘭花。
因為蘭的香遠幽獨,便讓人們仰掇蘭芳,慕其高雅品性。張潮《幽夢影》中雲:“菊令人野,竹令人韻,蓮令人淡,蘭令人幽”。可見,蘭以幽而名,它開放在空穀,遺世獨立,無人賞卻依然獨釋其香,是花中君子,難怪孔子也說“蘭生幽谷,不以無人而不芳”了。
蘭以高居深山而讓人仰愛,其品格曆為世人所敬,於是被人們從深山請進庭院,它的香是國香,它的品性是君子之德,因而古人多以其逸然高潔的風格喻已。對蘭最為鍾情的當屬屈原,蘭生楚水而香,他仰慕蘭的高潔,種了百畝蘭花。“結幽蘭而延,紉秋蘭以為佩”,遭逐後佩帶蘭花,每天遊吟在汩羅江邊,江風徐來,這位楚國大夫清淚落湘江。“並無葉葉助風標,斷腸一集是離騷”,蘭與他一起向蒼天悲泣。
蘭的香清而幽,蘭姿纖而秀,也最宜入書畫。明代青藤道士徐文長,擅畫蘭,他畫的蘭花與竹,蘭花與水仙,涉筆瀟灑,超俗飄逸,“自從畫得湘蘭後,更不閑題與俗人”,他對蘭如是評述。而東晉書法家王羲之,觀蘭葉素潔纖秀、青翠凝綠,於是,把蘭葉迎風飄拂的姿態,用來摹于書法中,更顯出神韻生動的境界。
蘭常棲於雲涯飄渺處,它的香氣若有若無,山谷裏常難覓其影蹤,只有逐微風中的幽香,才偶知它的隱沒處,於是人常稱之為空谷佳人。“蘭有秀兮菊有芳,懷佳人兮不能忘”,漢武帝在倚蘭殿上歎道。
如蘭的女子,當是一幅清雋的工筆劃,含蓄靜雅,恬淡婉麗,讓人神思嚮往。林語堂《京華煙雲》中的姚木蘭,沈複筆下的芸娘,當屬此類女子。她們蘭心蕙質,靈秀聰穎,懂詩文擅風情又解人意,讓每一個日子都清新如畫,她們水般柔美,呵氣如蘭,舉手投足間散發蘭的芳馨,是開放在空谷中的幽蘭。
而男子中有著蘭般清芬高雅氣韻的,我認為,非唐代王維和清初的納蘭容若莫屬。王維在他的輞川別業,看寒山蒼翠,聽臨風暮蟬,獨坐於幽篁,彈琴長嘯,一任桂花靜靜飄落,世俗的浮塵,已離他很遠。納蘭,身處凡塵,卻不慕求做人間富貴花,“結遍蘭襟。月淺燈深,夢裏雲歸何處尋?”他有著幽蘭般飄逸淨雅的心性,嚮往那清幽高潔之地,能夠在風露涼月下自由舒展,卻被拘囿在浮世裏,終如凋殞的蘭,讓人歎惋……
我總是想像著,能有一個長滿綠蘿的庭院,廊前的陽光下,微吹輕送,淡雅的蘭花正在開放。窗前捧卷閑讀,蘭花圖案的細磁杯裏,香茗微溫,時有清香沁來,已沉醉不知何處。“坐久不知香在室,推窗時有蝶飛來”。此時已忘情于蘭香中,只有窗前的蝴蝶,驚醒了閒遊的思緒,那麼,就執起描有幽蘭的團扇,在蘭香中撲蝶,在春光裏與它們共舞吧。
四月天的黃昏,看完花展,我踏著薄暮,手捧一盆蘭花,走在燈火輝煌的街頭,走向溫暖的家。
明亮的燈光下,打開了音響,音樂如清溪般淙淙流動,是雅尼的鋼琴曲《和蘭花在一起》。
這個春天,我的窗前花繁葉茂,我的足跡,踏訪著花的芳蹤。如讓我說出最愛的花來,也非易事。無論梅的孤寒高潔,桃花的豐豔綺麗,還是蘭的清幽靜雅,都各有丰姿與神韻。倘若定讓我選擇,我只願,和蘭花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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