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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的竹露荷風
——孟浩然《夏日南亭懷辛大》

山光忽西落,池月漸東上。
散發乘夕涼,開軒臥閑敞。
荷風送香氣,竹露滴清響。
欲取鳴琴彈,恨無知音賞。
感此懷故人,中宵勞夢想。

是一年夏天的傍晚,我在陽臺上品著花茶,看絢麗的流霞在西天隱現,歸鳥在雲中飛還,忽一陣晚風吹來,掀起了膝上的書,風吹哪頁讀哪頁,低頭一看,是孟浩然的《夏日南亭懷辛大》,這首雖不是孟詩中我最愛的,但猶喜其中的“荷風送香氣,竹露滴清響”這兩句。荷風,香淡細微,竹露,泠然清脆,暑熱中讀著這樣清涼的句子,覺心內塵躁頓消,明淨清爽,後來摘其中的四字“竹露清荷”做了網名。
我們來看看孟老夫子在這首詩中的小資情調。
夕陽從山邊西落,池塘上方的一輪明月從東方漸漸升起,迎著晚涼的風,頭髮隨意披散,開窗躺著,愜意而清閒。隱隱聞到風裏荷花的淡香,聽竹葉上的露珠滴在池塘裏,清心悅耳,這樣靜幽絕俗的境界,很想取出我的琴來彈,可是沒有知音來欣賞,心內頓起惆悵,多麼希望故人能來到我的身邊,共對水亭的明月清風啊,可能只是幻想罷了,還是回房,在夢中實現這一期盼吧。
離開長安的孟浩然,在鄉間的青山綠水中,找到了詩意的人生,面對夏日清景感念友人,悵惘不已。而現代人則沒有這麼縝密的心思,即便窗外美景如畫,但浮躁的心仍沉澱不下來去靜賞,若三五友人在一起,大熱天裏,更不會去彈琴說詩,早已躲在冷氣開得足足的房間裏搓麻將了。
總覺得古人比現代人要高雅有情趣得多,古時沒有現代人的優越條件,夏日炎炎時,無電扇可吹,沒空調可孵,他們便走向大自然,追涼風,濯清水,賞芙渠,水榭邊釣鯉魚,天空中弋高鴻,品茗吟詩,自有一番清涼天地。
蘇東坡在晁補之的揚州隨齋,見主人汲井泉置大盆中,漬白荷花,用清涼的井水灑在白荷花上,頓覺室內清微冰芬不濕衣,坐客翛然,無複有暑意,這樣的消暑方法既簡便又有詩意。《浮生六記》裏,沈複與芸娘並坐滄浪亭水窗,空中一輪清輝皓月,俯視河水波光如白綢,搖起輕羅小扇,看雲彩飛過夜空,這樣的納涼觀月,綿綿情意盡在其中。蜀主孟昶與花蕊夫人,夜間避暑于摩訶池上,水殿微風徐來,暗香縈繞,兩人攜手看星河閃爍,直吹得冰肌玉骨清涼無汗,至三更仍意猶未盡,我想像不出摩訶池是怎樣的清澈冰爽,只覺這是神仙眷侶才有的境界。
孟浩然正是在夏日的南亭裏,在荷風的香氣裏,想著他的朋友辛大,明月清風無際,友誼深厚無邊。孟浩然是個謙和淡泊的人,許多友人與他交好,他和當時的王維、張九齡、王昌齡、李白等都是好友。他與王維的詩風相近,開拓了唐詩的一代田園之風,然而他的運氣遠沒有小他十二歲的王維好,王維一直做大官,他卻一直是個小老百姓,是個有人緣無官緣的人,想入世又好面子,也曾向張九齡舉薦,也應試卻落第,最終沒了做官的欲望,便回南山閒居。
一次他在王維官署作客,恰逢唐玄宗駕到,嚇得他欲鑽到床底下,正好被皇帝看見,命他獻詩,他不是靈活逢場之人,結果那麼多淡然清雅的田園詩沒有獻,吟的卻是《歲暮歸南山》,其中有兩句:“不才明主棄,多病故人疏”。玄宗當場很不悅,自已並沒有拋棄他,你孟老夫子根本不是真心來求仕,於是拂袖而去,孟浩然至此一生布衣,隱居故園鹿門。
孟浩然的詩恬淡清真,語出自然,正如他淡泊的性格一樣。他也愛酒,淡遠的性格中有著俠義疏豪的一面,李白對這位前輩的詩風和人品頗為折服,李白是當時很牛的一個人,能讓他看上眼的很少。李白曾贊孟浩然“吾愛孟夫子,風流天下聞。紅顏棄軒冕,白首臥松雲”,描繪出孟浩然的脫俗儒雅的形像。送孟浩然去廣陵,惆悵地看著江水“孤帆遠影碧空盡,唯見長江天際流“,深濃的友情造就了李白的這首千古名詩,可見他們之間的特殊感情。李白與杜甫也交好,杜甫為李白的詩才和超逸風采所仰慕,終身追隨並牽念著他。敬佩他“白也詩無敵,飄然思不群”,李白被謫,杜甫夢裏是“故人入我夢,明我長相憶”。李白朋友多,到處游仙、任俠,杜甫窮困潦倒中仍盼著與他“何時一樽酒,重與細論文”,然而,杜甫憂愁沉重的性格遠遠跟不上詩仙飛揚飄逸的灑脫,想與他常聚只能是奢望。
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,李白和王維同歲,文才相當,又同是孟浩然的好友,但人們卻找不到李白與王維友誼的記載,這裏有個隱秘,因為兩人同是玉真公主的情人!李白剛到長安時,經元丹丘介紹,由玉真公主推薦,封他為翰林學士,他與玉真公主在道學上又同有共鳴,兩人因而互賞。王維有才貌,精書畫擅琵琶,在玉真公主眼裏風流蘊藉如臨風玉樹,也深為愛慕。李白吸引玉真公主的是本性桀驁不馴,浪漫多情,不像王維那樣靦腆,因而玉真公主有時無暇顧及王維。但李白愛醉酒,常爛醉如泥,在公主眼中不如王維的空靈脫俗和清俊細膩,於是偶爾也冷落李白。所以兩個情敵之間,哪能沒有爭風吃醋的心態呢?
還是回到孟浩然上來,他的人生沒有大起大落,也沒有絢麗輝煌的瞬間,在唐朝詩人中,沒有誰比他的人生更平淡了,由於這種簡單的經歷,因而讓他能靜下心來融入到大自然的深處,與一草一木,一溪一雲共細語。用清閒淺淡的文筆,把人們帶入到幽靜清曠的山水田園裏,讓勞頓的心洗去浮躁,覺得白駒過隙的生命中至少還有如此清靜所在。
孟浩然在夏日的南亭裏感懷辛大,他還在另一處等過另一個友人,那就是在業師山房等丁大,友人未至,他寫下了一首《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》,這首讓我更為喜愛:
夕陽度西嶺,群壑倏已暝。松月生夜涼,風泉滿清聽。
樵人歸欲盡,煙鳥棲初定。之子期宿來,孤琴候蘿徑。
“松月生夜涼,風泉滿清聽”,這種馨涼幽絕的寧謐,感謝我們的田園詩人孟浩然創造了它,我每每想起這兩句,頓覺心內幽然純淨,恍如進入一個明朗純美的天地。
等友人不至,他並不抱怨急躁,而是慢慢流連,抱琴靜候,這種閒靜風範也只有高雅閒適的古人才有。想起丘為在西山尋隱者不遇,“興盡方下山,何必待之子”,感悟到主人清雅寧靜的情趣足矣。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,船行一夜才達,但並未進去,他“盡興而返,何必見戴”,是一種高情的逸致。試問當今庸碌的現代人,有誰還能保持這種心境呢?

孟浩然在田園山水中度過了平淡的一生,最後病逝在故鄉溫暖的懷抱裏,比起那些漂泊在異鄉的遊魂,要幸福得多。
也感謝大唐王朝,沒有讓他軒冕加冠,濁於官場,始終讓他有一顆淡遠清寧的心,使後代人得以品到他“泉流石上,風來松下”之韻的田園詩。
“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芬芳”,我們默念著青蓮居士的句子,感懷來自大唐盛世的孟浩然,人們不會忘記,唐詩熠熠明燦的星空裏,有你曾綻放過的刹那芳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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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zhuluqingh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